《后生如何不畏前賢》
編輯:魏少梧 信息來源: 西e網(wǎng)-光明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19-2-22
作者:朱美祿(貴州財經(jīng)大學教授)
“后人登臨無須哀”,是我胡謅的一句詩。我之所以輕率、冒失地胡謅這一句詩,主要是為了同元明易代之際王翰“登臨常使后人哀”這句詩抬杠。
需要說明的是,王翰這句詩雖然很樸實,但卻道出了許多登臨者的心聲。“虎踞龍蟠化劫灰,登臨懷抱動吟哀”,這是對金陵作為六朝古都繁華逝去的悲哀。“惟余石塔殘陽里,長使登臨過客哀”,這是面對靜安寺講經(jīng)臺頹圮景象而生的悲哀。“昔賢勝賞今陳跡,落日登臨畫角哀”,這是對時過境遷的悲哀。“枉說黃金可招士,登臨徒使后人哀”,這是懷才不遇的悲哀。由此可見,盡管原因不一而足,但登臨使得人們心生悲哀則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登臨還可以導致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悲哀。“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文人墨客登臨時游目騁懷,難免會感觸良多。而情動于衷,必然要形之于言,于是題詠便應運而生。這些題詠,意與景會,把自然人化,起到了為江山增色的功效。等到后人登臨時,面對的景致雖然相同,但施展的空間變得狹小,往往感覺好詩都被前人寫盡了。在前人的籠罩和壓抑之下,后來者不得不斂衽擱筆。王翰對這種現(xiàn)象一言以蔽之道:“勝概已為先輩賞,登臨常使后人哀。”從本質上說,這是一種精神壓抑導致的悲哀,也是一種文學影響導致的焦慮。
才大如李白者,都未能幸免。唐代詩人崔顥南游,登武昌黃鶴樓,感慨系之,寫下了《黃鶴樓》詩。這首詩藝術水平極高,被嚴羽譽為唐人七律第一。元代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記載:“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為哲匠斂手云。”
是不是李白就心悅誠服、善罷甘休了呢?據(j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記載,李白在黃鶴樓擱筆之后,“欲擬之較勝負,乃作《登金陵鳳凰臺》詩。”把崔顥的《黃鶴樓》和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進行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在構思立意、謀篇布局和聲律用韻等方面,李白明顯受到崔顥的影響。因此,“擬”字用得十分準確,清楚地表明了李白對崔顥的模仿,也折射出崔顥對李白的凌壓。
在前賢題詠處三緘其口,也許不失為明智之舉;在前賢尚未題詠的景點,則不妨牛刀小試。據(jù)《舌華錄》記載,宋代文人“張伯玉過姑熟,見李太白十韻,嘆美久之。周流泉石間,后見一水清澈,詢地人,曰:‘此水名明月泉。’公曰:‘太白不留此題,將留以待我也。’”張伯玉雖然疏狂,但不與李白爭雄,采取規(guī)避的策略,無疑包含著氣餒的成分。據(jù)阮閱《詩話總龜》披露,張伯玉詠明月泉詩為:“至今千古松,猶伴數(shù)峰雪。不見纖塵飛,寒泉湛明月。”詩歌讀起來寒氣凜然,很切合所詠的對象,也不失為佳作。
與王翰詩歌表達的哀怨相反,孟浩然在《與諸子登峴山》一詩中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這幾句詩豪情貫注,讀來胸中油然升起一股浩然之氣。其實,詩歌難盡登臨興,認為好詩都被前人寫盡了,那是一種錯覺,一種片面的認識,也是無力別開生面而產(chǎn)生的一種悲觀。江山多嬌,文筆不能窮其美;精思一搜,天地不能藏其巧,所以“后進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每個人從自己獨特的感受出發(fā),都能夠寫出優(yōu)美的詩歌。
另外,不只是過去已成的作品影響現(xiàn)在,新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也會影響傳統(tǒng)。英國詩人兼評論家艾略特就認為,古今作品共同構成了一個文學譜系,“當一件新的藝術品被創(chuàng)作出來時,一切早于它的藝術品都同時受到了某種影響。”盡管不像過去的作品影響當下這么顯著,但確實會使得整個文學譜系都做些修改。也就是說,“過去決定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會修改過去。”這種修改,竊以為不僅是評價上的,也是結構性的。既然如此,作家登臨時絕沒有感到悲哀的理由。
在客觀時間上,后來者固然無法超越前人;而在主觀創(chuàng)作上,其實大有可為。既然登臨了江山勝跡,就不妨好好體悟,須知“時來展材力,先后無丑好”;“舊人不敵新人新,后來居上如積薪”,所以說“后人登臨無須哀”。勉旃!
《光明日報》(2019年02月22日16版)
原文鏈接:http://news.gmw.cn/2019-02/22/content_32543769.htm
下一篇:《平凹之手》
熱門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