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之美與生命之思——讀祝勇的《紙上的故宮》
編輯:魏少梧 信息來源: 西e網(wǎng)-光明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18-8-21
【讀書者說】
作者:曹霞,系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
毫無疑問,我們當下正生活在一個越來越快速、越來越便捷的時代。但是,只要是曾經(jīng)領略過古老中國文化那寧靜輝光并于其中提取到精神滋養(yǎng)的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這也是一個越來越粗礪、越來越容易走神的時代,因為文化之“美”從來都與“高速”絕緣或悖反。祝勇就屬于懷此慨嘆之人。在《紙上的故宮》中,他說自己有一種“偏見”,即認為“只有在農(nóng)耕文明中,人們才會對藝術產(chǎn)生膜拜的感情,隨著農(nóng)耕文明的瓦解,唯一可能成為藝術的就是為藝術準備的挽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農(nóng)耕文明”曾經(jīng)全面而深刻地將人與天地萬物聯(lián)結在了一起。在那樣的生活里,人們不慌不忙,起居有度,身、心、靈按捺不住地散發(fā)著自然的芬芳,對藝術的崇尚也能夠保持純粹高放的品質。
漁村小雪圖宋·王詵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因此,祝勇選擇的書寫對象,無不具備“農(nóng)耕文明”那緩慢、安靜、樸素的質地。簡淡清凈的云居寺,皎潔安詳?shù)陌?,平滑如鏡的上林湖,哺育萬民的圍屋和楠溪江,從歲月深處生長出來的婺源古物,京都木屋里寡淡潔白的清水豆腐……這些凝結著大拙、大美的事物仿佛與生命的流逝無涉,甚或可以說,它們將時間之箭扭轉了方向,朝著天地玄黃的來處將自己鍍上了層層古老的光暈。只有像祝勇這樣對美具有高度敏感和信任,并能夠持之以恒進行追索和琢磨的人,才能撥開混沌的枝蔓,將它們的本真面目辨認出來。比如,在一個黑如墨漆的深夜,當他在德格印經(jīng)院里用手觸摸經(jīng)書雕版上凸起的字跡輪廓時,他完全“看到”了它們的形狀,讀懂了它們保存著的智慧,從而安心虔敬地接受那暗夜里莊嚴圣潔的照耀。
云居寺山門
沿著這一邏輯,我們可以斷定,能夠在如是純樸、不摻雜質的物事中看到“美”、禮贊“美”的祝勇,必定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獨特完整的美學認知譜系。這套譜系拒絕現(xiàn)世的凡俗利益,剔除了工業(yè)時代的急躁粗糙,絕不妥協(xié)于人云亦云。甚至,它還具有自我過濾和生長的功能,能夠將精神之美搭筑為高塔,使所見與所得互現(xiàn)互證,互為良性循環(huán)。
如果說物象之美是靜態(tài)的話,那么,更讓祝勇?lián)艄?jié)贊賞的是充滿生命力和文化深度的動態(tài)之美,如王羲之、李白、蘇東坡那樣狂卷著歷史波瀾、鑲嵌著審美維度的人生。寫這三人,祝勇均從自己熟知且極為鐘情的書畫作品入手——王羲之的《蘭亭序》、李白的《上陽臺帖》、蘇東坡的怪石墨竹。他把歷史知識、文化博聞、藝術領悟的經(jīng)緯融入筆端,通過研究撇捺的流轉、墨跡的濃淡、留白的氣象,不僅讀出了他們?nèi)烁竦臐崈艉透哌h,而且鋪展出了與之相關的美學史、文化史、藝術史。關于王羲之,作者通過史實的還原,以富有動感和畫面感的文字描摹了永和九年的那場盛世之醉,描述了王羲之在書法中寄寓的精神之苦,向我們展示出一個殘缺但不乏慰藉的結果:《蘭亭序》的真本下落不明,但后世文人卻通過對它的臨摹建立起了一個綿延不絕的美學共同體。換言之,王羲之“缺席”的墨寶以另外一種形式始終“在場”,并開啟了中國文人精神王國的建構之旅。
《紙上的故宮》祝勇著長江文藝出版社
至于李白和蘇軾,祝勇著墨更多的是他們的浪漫有趣、樂觀曠達、高蹈的性格、深邃的孤獨。看得出來,他格外喜愛并迷戀這樣的人格。而有意思的是,這兩位中國歷史上千古難逢的奇人恰恰都是以對儒家文化的反叛、僭越而自我成長為了獨立的美學個體、文化的有機體。祝勇寫李白、蘇軾,并不拘囿于其文、其才,而是以歷史主義的廣闊視角將他們精神世界的成型與時代背景聯(lián)系起來:唐朝以對駁雜的游牧民族文化的包容含納而孕育出了成色紛雜、酣暢任性的“大唐李白”,他住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是我們的遺傳基因、血液細胞和精神密碼;宋朝則以文化的雅趣廣博、文人的知己情懷安放了“僅次于上帝的人”蘇軾,他“以出世的精神入世”,創(chuàng)造了新的人生觀,也給中國人留下了新的精神資源和文化資源。在作者看來,這與其說是他們的幸運,莫若說是中國文化和歷史的幸運。因為他們都是“大于時代的人”,他們給予時代的,遠遠超過時代給予他們的。中國文化和精神的深度也因為他們而大幅度地得以提升。
枯木怪石圖宋·蘇東坡
祝勇以清朗俊逸、飽含詩性和暖意的筆墨追溯和描摹著歷史深處的文化之美、精神之美,但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他要做的絕非“復古”,而是要以現(xiàn)代人的觀察和智慧在“舊”里讀出“新”,在古老帝國的追憶里完成個體生命的哲學思考。《紙上的故宮》寫中國文人如詩如酒的快意人生,寫漢武帝雄心萬丈建功立業(yè),寫李自成功敗垂成孤獨亡命,寫“定遠”艦沉默如謎的殘骸,寫京都寺廟里的枯山水,還有清兵之墓,馬關之殤,中山之約,實則都指向對人生終極命題——“時間”的思考。
祝勇將中國文人對生命的樸素憂思與其創(chuàng)作聯(lián)系,將中國循環(huán)的時間觀與西方的線性時間觀相對比,將歷史的風起云涌與人之生命本質相聯(lián)系,收獲了豐富、辯證而多面的思考與書寫,這種書寫具有極強的延展性與縱深度。在他縱橫捭闔的對比與聯(lián)系之下,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文化和精神以縱貫千年的柔韌講述著亙古彌新的真理:從時間哲學來看,“中國人在循環(huán)中找到了對抗死亡的力量,因為所有流逝的生命和記憶都在循環(huán)中得以再生”;從精神美學來看,“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記憶”以力量和擔當“收束于優(yōu)雅藝術與人格中”。我想,對于祝勇而言,中國人的時間觀與美學觀是彼此互涉、一體兩面的,它們同樣具有柔軟堅韌和品格和流動輪回的形態(tài)。而這種“超越物理力量”的精神之美、之力,是中國之為文明之國的精髓所在。
這是一種飽滿蓬勃、強勁回流的文化的自信,精神的自信。無論我們的時代前進到何種程度,這種內(nèi)在的支撐都是無法被取代和抹除的。我以為,《紙上的故宮》正是在文化關注度日益稀薄的當下,重新為我們注入了美的力量。它所展現(xiàn)出來的智性詩意與遼闊氣度,使讀者的心性能夠得以重新沐浴中國文化的溫煦之光,并抵達精神之美、生命之思的充盈與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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