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貧攻堅|烏蒙山區(qū)消失的“貧困印記”
編輯:王軍 信息來源: 新華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20-11-23
前山連后山,遠山連近山,看不到邊的還是山——這就是云貴高原的烏蒙山區(qū)。大山深處的保華鎮(zhèn),是貴州省六盤水市鐘山區(qū)最僻遠的鄉(xiāng)鎮(zhèn),也是脫貧攻堅最難的“硬骨頭”之一。
大山無言,脫貧有聲。5年來,保華鎮(zhèn)的貧困發(fā)生率,從2014年的28.47%降為2019年底的1.33%,并成功通過脫貧攻堅考核驗收。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近日走村串戶,從一個個消失的“貧困印記”中,感受到了震撼人心的千年之變。
“姑娘棚”拆掉了
貧困與愚昧是一對孿生兄弟。扶貧干部2017年走訪時發(fā)現(xiàn),當?shù)鼐尤贿€保留著“花房”舊習。
▲黃德貴之前住的茅草房。受訪者供圖
▲黃德貴在新房前打掃衛(wèi)生(7月7日攝)。記者潘德鑫攝
因辦事公道、為人熱情,黃明舉在保華鎮(zhèn)奢旮村苗族群眾中有較高威望,是當?shù)氐?ldquo;小苗王”。據(jù)他介紹,過去,當?shù)匾恍┬』缯优?,有一種似棚非棚、似房非房的“建筑”,有的用土石壘成,有的用藤條樹枝編成,有的是土墻茅草搭成。這些“建筑”就是“花房”,原本是苗族婦女農(nóng)閑時聚集在一起,進行雕花、刺繡、織布等傳統(tǒng)技藝傳習的場所。
“但‘花房’后來變味兒了,成了‘姑娘棚’。”黃明舉坦言,過去人多房少,再加上重男輕女思想,苗家女孩到了十二三歲只能到“花房”睡覺,一二十人睡一個大通鋪。后來一些遠村近寨的苗家小伙也來串花房,甚至留宿,“花房”成了談情說愛的場所。
對于這樣的“花房”,黃明舉是反對的,在他看來,“花房”拉低了苗族后生的文化水平。
在奢旮小學從教36年的苗族教師楊發(fā)文,對“花房”也是“深惡痛絕”。2010年以前,村里的苗族女孩很少有上初中的。她們十二三歲就開始在“花房”談情說愛、談婚論嫁,有些女孩不到15歲就結(jié)婚生子,沒有機會再讀書了。
“沒有文化,永遠走不出貧困的‘怪圈’,‘花房’延續(xù)甚至加速了貧困的代際傳遞。”楊發(fā)文認為,閉塞、貧窮、住房條件惡劣是“花房”異化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在很多人看來,“有女早嫁”,家里能少一張嘴吃飯,還可得一份彩禮。
伴隨“花房”而來的,是落后的婚戀觀,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早婚早育超生等社會問題。
為了破除“花房”舊習,2006年以來,楊發(fā)文、黃明舉曾多次嘗試拆除“花房”,但收效甚微。寨里很多老人反對:“拆了‘花房’,女娃兒住哪兒”“‘花房’是祖宗留下的傳統(tǒng),不能丟”“大家籌工籌勞建的,你們憑啥拆”……
10多年間,當?shù)氐?ldquo;花房”是拆了又建,屢禁不止。2017年摸排時,奢旮村仍有“花房”7棟,是這一帶最多的村。
“花房”無疑是另一個貧困印記,保華鎮(zhèn)黨委政府下決心拆除。易地扶貧搬遷、危房改造,拆除多少舊房、危房都不難,但想拆除“花房”卻很不容易。
干部只能一次次開院壩會,講生理衛(wèi)生知識,講婚姻法,講移風易俗,終于,全村人開會表決同意了拆除,傳統(tǒng)陋習被徹底破除。
“陋習要摒棄,優(yōu)秀文化也要傳承。”鎮(zhèn)黨委書記黃長華告訴記者,在拆除“花房”的同時,保華鎮(zhèn)還投入了100多萬元,把奢旮小學舊址改造成了一個民族手工藝加工廠,主營苗族的蠟染、刺繡、蘆笙加工,既可傳承發(fā)揚苗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還解決了30多人就業(yè)。
“沒有這些年的脫貧攻堅,‘花房’很難徹底消除。”在楊發(fā)文看來,“花房”之所以能拆除,耐心細致的群眾工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近年來,教育扶貧、控輟保學及農(nóng)村危房改造等工作取得了巨大成效,村民的教育觀念、婚戀觀念進步了,住房條件也得到明顯改善,“‘花房’賴以生存的基礎(chǔ)正在削弱、消失”。
隨著精準扶貧的全方位推進,群眾思想觀念正在發(fā)生巨變。走進烏蒙山區(qū)深處,到處都能看到好路、好房、好產(chǎn)業(yè)、好日子,更能感受到群眾“我要脫貧”的內(nèi)生動力和自強精神。
奢旮村八組32歲的馬科明,打工返鄉(xiāng)后靠養(yǎng)豬成為脫貧致富的帶頭人。今年他還租地48畝種烤煙增收,并準備把一些條件相對差的地塊利用起來種魔芋。
“把能用的地都用起來,政府扶貧是不漏一個人,我做產(chǎn)業(yè),也要不漏一塊地。”馬科明信心十足地告訴記者。
他愛人陳艷琴今年27歲,在10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現(xiàn)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當問及還生不生時,夫妻二人態(tài)度很明確:“不會再生了,要對現(xiàn)有的兩個娃娃負好責,要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不再“湊水”送禮了
“過去哪家有紅白喜事、接親嫁女,寨里每戶都要提前送一桶水去,既是送禮也是‘湊水’。”在保華鎮(zhèn)奢旮村,39歲的黃明舉回憶說,“一次至少得湊夠50桶,還要省著用”。
后來通毛路了,“就找農(nóng)用車去10多公里外的山下拉水,一車水也就四五噸,要500元至1000元,算下來一兩百元一噸。路太爛,沒有司機愿意拉,農(nóng)用車跑幾個月就得換一回輪胎。”黃明舉告訴記者。他感嘆道:“那時真是又窮又臟,沒有水,所以衛(wèi)生差。”
奢旮村黨支部書記張建興也證實:“過去很多家的餐桌幾年沒有洗過,大家臉上頭上也都油油的。家里水不夠吃,有些人就到山上,找一種名叫‘火棘果’的紅色小野果,薅一把嚼下去充饑又解渴。”
“罩子烏烏二道坪,男到三十無女人。挑水當作趕水城(原縣城),水桶扁擔嚇死人。”和奢旮村一樣,保華鎮(zhèn)海拔近2100米的二道坪村,也是貴州省深度貧困村,也曾面臨吃水難。每次挑水感覺像去縣城一樣遠,家家戶戶門口都擺滿了各種規(guī)格的水桶和扁擔,有成年人用的大木桶,也有小孩背水的小膠桶。因為缺水省水,二道坪人還被外界打上了“只洗臉不洗腳”的標簽。
“現(xiàn)在自來水可以敞開用,一個月水費也就十來塊,以前想都不敢想。”今年46歲的二道坪村民毛碧,至今還記得10年前蓋新房時,光從山下買水就花了6000多元,因為幫忙的人多吃水多,和水泥也需要水。水從外面拉進來,就存入地膜打底的土池里。有一次毛碧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地膜破了,頭天儲存的水都滲進了土里,心疼得掉了眼淚。
對剛剛脫貧的奢旮村九組51歲的肖榮軍來說,通水通路是他感受到的最大變化。“我從小就背水,背了幾十年。過去背兩桶水要大半天,天天都要背,因為除了人,豬牛雞鴨都要喝水。一頭牛一天就要喝100多斤水。”
“滿山遍野找水,哪怕牛蹄印里的水也不放過。”黃明舉回憶,以前為了取水,下半夜雞一叫,就要帶上水瓢和桶上山尋水,去晚了就不一定有了。碰到小水洼就把水舀到桶里,一般要找到10多個小水洼,才能蓄滿一桶水。
“一般下半夜出發(fā),中午才能回家。背回的水渾濁,還需要放在水缸里沉淀好幾個小時才能用。”黃明舉說。
鎮(zhèn)長李勇回憶:“剛修水利時,我們說政府出錢,但今后會收水費,沒想到群眾說10元一噸都行。他們太渴望自來水了。”
貧困是個“綜合征”,水、電、路、住房、教育、醫(yī)療、無線網(wǎng)絡,每一項都是脫貧攔路虎。李勇說:“精準扶貧進入最后收官之戰(zhàn),所有短板都要補。”
“補短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就拿水來說,奢旮村是高山溶洞區(qū),三面懸崖,一面陡坡,留不住水,無法修水渠水塘。村后的山坡緩些,但山上有小煤層,含硫量高,地表水也不能飲用。最后只有從10多公里外的山下水庫取水,經(jīng)二級提灌上山,從海拔1530米提到2100米,再輸?shù)礁骷腋鲬簟?rdquo;黃長華告訴記者。
2016年以來,保華鎮(zhèn)投入近6300萬元實施飲水安全工程建設,累計安裝輸水管網(wǎng)680余公里,通過集中供水方式解決了8750余戶的安全飲水問題,結(jié)束了奢旮、二道坪等村寨人背馬馱、望天吃水的歷史。
“沒人浪費水,也沒人欠水費。”黃明舉成了奢旮村第一位“管水員”,負責水管維護和收水費。他說,盡管用水不愁了,但大家還是很“節(jié)省”,自來水用來煮飯燒菜,房蓋水留下來拖地、洗衣、飲牛。
老人與狗搬家了
保華鎮(zhèn)奢旮村二組52歲的黃德貴,一個人在深山里生活了幾十年,與孤獨和寂寞相伴到老,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三年前,扶貧干部“精準識別”到他時,他已經(jīng)有語言障礙了,在生人面前不會說話。集鎮(zhèn)哪天趕集也記不清了,想起就走兩三個小時下山,去了集會都散了,又摸黑翻山越嶺回家。
從黃長華2017年拍下的一組照片看,黃德貴過去住的是土墻房,破敗不堪不能遮風擋雨,屋頂上的茅草已經(jīng)發(fā)霉變黑。照片上的黃德貴,表情茫然。
“當時他家只有3只雞,一條狗,50斤玉米,一對石磨,一個小水缸。一面墻垮了一半,是用玉米稈和柴草擋住的,室內(nèi)亂得插不進腳。因長期與世隔絕,見到生人都膽怯,還不會說漢話。”駐村第一書記鄧招貴回憶。
“他是我幺叔,一直住在幾公里外的山那邊。爺爺奶奶去世后,我們都搬出來了,他一個人留在了那里。我們放牛到那邊時也去看看他。”在村委會旁邊黃德貴的新家中,黃明舉回憶。
黃明舉曾多次動員黃德貴搬下來,“他有時說山上涼快,有時說山上養(yǎng)雞方便,有時說一個人習慣了,就是不搬”。
黃明舉告訴記者,“有一次我說山下好得很,有電有路燈,晚上亮得很。他說不用麻煩了,到街上買個電筒,拿到你家充個電,也可以走夜路,還能用一個星期。”窮到極致的黃德貴很倔,拒絕的理由也挺有面子。
后來,政府給黃德貴修了新房,還配了衣物、家具和電器。記者看到,新房中一切都是新的,除了一個木梯、一只水桶,還有那條黑花狗。
“2018年9月他搬過來時,只帶了這三件,因為這三件他感情最深。特別是這條狗,養(yǎng)了六七年了,以前背水、種地、趕集,狗都跟著去,也只有狗陪著他。”黃明舉說。
去年10月,村里為黃德貴安排了公益性崗位,負責一個公廁、兩百多米村道以及一個操場的保潔,每月400元。加上其他補貼和產(chǎn)業(yè)收入,黃德貴已實現(xiàn)脫貧。
“既要盡力照顧他,也不能讓人背后講閑話說養(yǎng)懶人,就給他安排了這個崗位。他不僅要打理好自家屋子,也要督促其他農(nóng)戶搞好衛(wèi)生。”張建興補充說。
在這個僻遠的苗族山寨,采訪黃德貴基本上是靠翻譯完成的,然而當記者問他“對黨和政府還有什么要求”時,他不等翻譯,就直接豎起大拇指說:“很滿意,很滿意!”
“爬遍千山萬水,走進千家萬戶,破解千難萬題,方見千年變化。”這是當?shù)胤鲐毟刹康男穆暎麄兺ㄟ^日復一日的打拼,終于換來了山鄉(xiāng)巨變。
(記者蔣作平、潘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