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版:在呼倫貝爾的雪中
編輯:魏少梧 信息來源: 西e網(wǎng)-光明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19-2-1
【人與自然】
作者:艾平
夜里,大雪像紛紛揚揚的故事,在長長的默片里不停地演繹著,把整個早晨塑造成夢境。寒冷的呼倫貝爾,無雪不冬。雪是新年的盛典。
光明文化周末版:在呼倫貝爾的雪中
沈?qū)W慶攝
我收拾停當,驅(qū)車向草原深處,去看一只與人和諧相處的雪鸮。
下了高速,眼前便沒有了路。我加大油門,沿著一個白饅頭似的山丘上爬,汽車雨刷跟不上大雪蜂群撲面般的速度??此凭徠?,竟是如此陡峭,車體像一塊突兀的巖石,隨時可被風掀翻。我深呼吸,一腳油門,終于爬上了山頂。
這是一片平地。四下望去,除了雪,還是雪。雪在我腦袋四周旋轉(zhuǎn),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了又凝結(jié)成冰粒,好像正隔著漢武帝王冠的流蘇看世界。沒有光芒,沒有云朵,天像嚴守秘密的長者一般蒼茫著,甚至都看不出哪里的陰云重一些,哪里的陰云淡一些。山下的高速公路,剛才還是一條灰色的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在大雪中了。我留下的車轍,近處深陷在雪窩子中,遠處已經(jīng)被掩埋??床坏竭h方的風景,看不到近處的白樺林。感覺自己是在一個無形的蛋殼里,這個蛋殼很大很大,大到無極,也很小很小,就像一床白被將我緊緊裹著,讓我窒息。
大雪漫漫,天地渾然,沒有四面八方,沒有古往今來,沒有一片葉芽吱吱扭扭地破土,沒有一道彩虹將板結(jié)的云割出裂縫。汽車顯示屏上的時鐘變化著,然而在一個凝固的世界里,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
我把車開到山坡后面的避風之處,這是我夏日常來靜坐的地方。記得山下是一片成熟的麥浪,恰似翠中之翡。麥田之外,一碧千里,地平線猶如無數(shù)聳動的馬背,綿延到天際,城市處于其中的某一個彎度里,那里升騰出一層淡墨色,時刻被周邊的碧藍洗滌著。高速公路優(yōu)雅而流暢,人馬車輛,絡繹不絕,使人想起覓食途中的螞蟻團隊。
我伸出手,掌心化雪,冰水冷澀;我張開雙臂,感恩天地之悠悠。我的呼倫貝爾草原,仿佛從未有蒼鷹飛過,從未有馬隊走過,無邊無際,無聲無痕。此時,此處,令人遐想鴻蒙之始。
為了來看雪鸮,我重讀了這場雪。
雪鸮在哪里?護鳥志愿者周曉亮向我揮舞起紅圍巾,我在大雪里找到了他。他告訴我,雪鸮每天準時蒞臨。
一切是如此美好——來自北極凍土帶的珍稀大鳥雪鸮,把呼倫貝爾草原當成它們的三亞,把周曉亮認作長生天派來照顧它們的親人。
我走向麥地,那里是雪鸮喜歡的地方,周曉亮在那里給雪鸮立了一根樺木桿。
或許雪還是不夠厚,舊年割過的麥秸根在雪里露出頭,無畏地挺立著,如當年成吉思汗的金箭鏃。低頭看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麥秸根旁有絲絲白氣冒出來,細看,雪上有香煙粗細的小孔,白氣就是從那里冒出來的。我拂去浮雪,冬眠的呼倫貝爾草原,以其獨特的方式醒著!雪下面是一個更大的洞口,比自拍桿粗些。洞口上面有縱橫的麥秸覆蓋。這是草原豆鼠的洞穴。
草原豆鼠,在呼倫貝爾草原隨處可見,俗稱大眼賊,食植物種子為生,它們往來于地上地下,會松動土壤,讓牧草長得更好。它們的洞穴,精致如人類家園,有儲存過冬糧食的倉庫,有專門的廁所和起居室。我停止了腳步,因為我知道周邊還會有這樣的洞穴。
雖然草原需要豆鼠,但不能讓它們泛濫成災,它們的洞穴密度太大,就會導致草原沙化。雪鸮是草原豆鼠的天敵。呼倫貝爾向北,是西伯利亞和北極圈,在那大片的苔原和荒野上,雪鸮和各種猛禽,以吞噬的方式控制著鼠類種群,成為土壤和植被的捍衛(wèi)者。
就在此時,雪鸮悠然而來。它駐足在樺木桿上,昂首挺立,神色淡定,像一個目無下塵的巡視大員。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鸮,不由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身長70厘米左右,羽毛灰白相間,花紋簡約,一雙翅膀婀娜而剛健。作為唯一白天活動的鴟鸮科貓頭鷹,雪鸮生就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眼睛長在臉正面,像透明的琥珀珠,根據(jù)朝向的變化呈現(xiàn)不同的顏色,眼球不會轉(zhuǎn)動,卻可以看清一公里之內(nèi)的各種獵物。它的鼻子被白色的須毛蓋住,只露出半個尖尖的喙。它的超級武器是脖子和耳朵。它的脖子可以旋轉(zhuǎn)270度,耳朵隱藏在眼睛后面,靠鼻翼上濃厚的絨羽傳導各種聲音,甚至土層下極細微的聲音也不會忽略。雪鸮的五官獨具表情功能,有時喜悅,有時甜美,有時嚴肅,有時呆萌。人們看到它,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嬰兒,身體中會悄然分泌慈愛的多巴胺,直想把它抱在懷里愛撫。
此刻,雪鸮在我置身的無形蛋殼里劃過,忽而像巨大的蝴蝶,忽而像逆浪的飛魚,忽而像長臂的銀鷗,忽而像強悍的鷹隼,看著它的翅尖,我找回了天和地的邊界。根據(jù)它飛翔的流線,我知道了微風尚在,因為雪鸮是逆風起飛的。雪鸮并不喧鬧,然而它起起落落,一會兒在樹干上金雞獨立,一會兒貼著地面盤旋,一會兒又騰空躍起,借助自然的力量收放自如……每一個動作都是美輪美奐的舞蹈,它讓迷蒙的雪原成了遼闊的舞臺。
不知何時,雪漸退,風乍起,陽光開始在雪原上拂蕩。呼倫貝爾草原如夢初醒,瞬間紅裝素裹,風景煥然。
周曉亮告訴我,那是在三年前的冬天,他在雪原上看到一堆大鳥的羽毛,羽毛排列得非常有序,從頭部的羽毛開始,然后是腹羽、背羽、尾羽……周曉亮接著尋找,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去的大鵟。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一只雌雪鸮掛在附近的鐵絲網(wǎng)上,正拼死掙脫。他救助了那只雌雪鸮,猜想那些雪原上的羽毛很有可能屬于它的配偶。那只雄雪鸮在狩獵的時候吃了中毒的豆鼠,又被大鵟吃掉,導致了大鵟之死。從此,周曉亮開始了矢志不渝的護鳥之旅。
這個冬天,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對雪鸮夫妻,眼前的這只正是其中的雌性。一只雪鸮每天需要三十五只倉鼠的食量,才可以保持體力。雄性雪鸮捕獵能力很強,生存不成問題,雌性卻經(jīng)常食不果腹。周曉亮每天給這只雌雪鸮投十只活倉鼠,讓它保持饑餓狀態(tài),留存狩獵的愿望。在這片雪地上,周曉亮和雪鸮每天如約而至,周曉亮每十分鐘投出一只倉鼠。當夕陽西下,雪鸮吃掉了十只倉鼠,便飛到周邊狩獵,它吃嗟來之食,被寵愛著,但不依賴人類。雪鸮晚間藏身于附近的濕地,立在草墩子上貌似不動,看上去就是草墩子的一部分,沒有誰知道它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雪鸮的名氣大了起來,周曉亮為了讓它不受獵殺,在不遠處的牧民家住了下來。夜里,星月通明,弱音如罄,周曉亮經(jīng)常在零下四十多度時起來了望四野,他說:“我的耳朵也成了雪鸮的耳朵,十里之內(nèi)的汽車聲完全能把我叫醒。”
攝影家們愛上了這只雪鸮,而在雪鸮眼里,他們手持長槍短炮的架勢,無異于“鬼子進村”。雪鸮膽小而機警,周曉亮如果換了衣服,即使是給它投食,它也會嚇得遠遠躲開。于是周曉亮在雪地里用白布構(gòu)建了掩體,讓攝影家透過小視窗拍攝,果然,雪鸮從容自在,攝影家照單全收。
周曉亮說,一旦大雪消融,雪鸮就會返回故鄉(xiāng),在北極圈苔原產(chǎn)卵孵化,進行新一輪的繁衍生息。它們一窩孵化出十二只雛鳥,能長大的往往所剩無幾,弱者或被天敵吃掉,或饑餓而死,或被父母無情拋棄,凡此種種,屬物競天擇。呼倫貝爾的冬天,是雪鸮世代的冬日港灣,對于雪鸮來說,這里溫暖、豐饒、吉祥,對于敬畏自然的呼倫貝爾人來說,雪鸮是每一個人的心肝寶貝。周曉亮讓我給這只雪鸮起個名字,我說就叫它雪孩兒吧,因為它是在呼倫貝爾大雪的庇護下度過冬天的。
天空藍得如翻過來扣在人們頭上的大海,太陽在大海里穿梭,幾塊碎云像斑斑的金銀,厚重而輝煌。雪孩兒的翅膀抖落絢爛的光暈,再一次沖到天上的海里,晴天雪徐徐而落。
當我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靴子已經(jīng)和褲腳凍在了一起,臉頰和手上出現(xiàn)輕度凍傷。桌子上的玫瑰含苞欲放,窗外的雪濃重了許多,一只白色的大手拈花一般,再次抹平了大地的嶙峋。呼倫貝爾,萬物安然。
《光明日報》(2019年02月01日15版)
原文鏈接:http://news.gmw.cn/2019-02/01/content_3245044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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