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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教我——我認識的閻景翰先生》

編輯:魏少梧      信息來源: 西e網(wǎng)-光明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18-12-17

  1973年9月,我進入陜西師大中文系就讀。
 
  上大學前,我已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在縣上、地區(qū)的文學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也曾多次給省上的報刊投稿,參加過地、縣的業(yè)余作者培訓班。能被錄到陜西師大中文系就讀,一心投入到自己喜愛的專業(yè)上,我心中是很高興的。陜西師大中文系的師資力量有口皆碑,許多教師的大名于我都像仰望天上的星星一般:教古典文學的馮成林、霍松林、朱寶昌、高海夫,教古漢語的高元白,教古典文論的寇效信,教外國文學的周駿章、馬家駿,教現(xiàn)代文學的黎風,教寫作課的閻景翰……能拜他們門下求學,實在是我的幸運。
 
  先生教我——我認識的閻景翰先生
 
  插圖:郭紅松
 
  在這一長串名單中,閻景翰先生對我具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我已選定把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終生奮斗的方向,閻先生教授寫作課,自然祈求得到他的教誨。我還在讀高中時,我的文學啟蒙老師劉羽升先生向我介紹陜西作家,其中就講到侯雁北,那時我就知道侯雁北的原名叫閻景翰,我們的鄰縣禮泉人。劉羽升先生說侯雁北是一位多面手,小說、詩歌、散文、雜文,樣樣拿手,二十出頭即成名,在陜西師大任教,既是學者也是作家。后來我在1959年選編的《陜西建國十周年文學獻禮集·短篇小說選》中,讀到侯雁北的《井》,被深深感染。最喜歡的是先生的語言,樸素、清新、典雅,一如畫法中的白描。從小讀《三國》《水滸》,后來又讀孫犁、朱自清,對文學作品中的白描手法甚是欣賞,侯雁北也是運用白描手法的高手,也就肅然起敬。我后來選用“白描”作為筆名,蓋出于這種審美追求。
 
  大學一年級開設寫作課,很盼望閻先生給我們授課,但沒有,教我們寫作課的是寧銳老師。寧銳老師的課教得很好,但心中對閻先生的念想還是放不下,一打聽,說是先生有什么歷史問題未做結(jié)論,還不能登堂講課。那時“文革”還在繼續(xù),很多老教師都不能進入教學一線,閻先生有什么問題,不清楚,心中不免悵然。
 
  寧銳老師在寫作課上,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業(yè):讀戶縣農(nóng)民畫《老書記》,用文字把畫面呈現(xiàn)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來。
 
  這幅畫的作者是戶縣農(nóng)民劉志德,當時全國興起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活動,劉志德作為一個農(nóng)村基層干部,帶領社員群眾參加了一系列開山修河、平整土地的勞動。當時上到縣委書記下至一般干部,都在勞動第一線,十分感人,這種親身經(jīng)歷,觸發(fā)了劉志德創(chuàng)作《老書記》的動機。畫面中,“老書記”在開山造田的勞動間歇,坐在一塊石頭上,身后背著柳條帽,身邊放著鐵錘、鋼釬、墊肩、軍綠色挎包,面前一塊大石頭纏繞著粗鐵鏈,下邊是下抬杠。“老書記”腳穿布鞋,高挽褲腿,一面聚精會神學“毛著”,一面漫不經(jīng)心劃火柴準備吸煙。這幅畫當時很有名氣,參加1973年戶縣農(nóng)民畫北京展出,又在全國八大城市巡展,被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先后有四十余家報刊發(fā)表,并被美術(shù)出版機構(gòu)印制成年畫、掛歷、水印木刻等廣泛發(fā)行,還制作成郵票。據(jù)有關(guān)方面統(tǒng)計,《老書記》當年的發(fā)行量僅次于《毛主席去安源》。
 
  根據(jù)這個畫面,我展開想象,洋洋灑灑寫了一篇3000多字的文章,交了上去。
 
  隨后的寫作講評課堂上,寧銳老師把我叫了起來,問了我一些寫作時的想法,寧銳老師沒有就我的寫作展開講評,只是說:“我要讀一位老師的點評,這位老師你們不認識,他就在我們系上,聽聽他的評語,你們一定會有收獲。”
 
  評語先從寫作命題談起,大意是,讀一幅畫,寫一篇文章,看似簡單,其實要寫好并不容易。難度在于畫面并不復雜,但在畫面之外,可以勾連呼應的東西卻很多,這個命題寫作看似對內(nèi)容的規(guī)定性很強,但對文字表達提供了廣闊的延展可能;畫面是靜態(tài)的瞬間,畫面之外卻可以是轟轟烈烈的動態(tài)背景;觀尺幅之畫,心卻要遨游高山大川,缺乏想象和聯(lián)想的能力,就畫寫畫,就所見寫所見,思路窄逼,筆墨拘泥,文章肯定寫不好。點破寫作要領之后,老師對我的文章展開評述,多是欣賞稱贊語,結(jié)合行文展開具體分析。我的寫作是由里及外、由近及遠、又小及大,把想象和聯(lián)想由畫面上蕩漾開去,以層層遞進的方式,描寫了這幅畫外被作者略去的工地的火熱場面,同時向縱深開掘,讓“老書記”的形象在時代的、社會的大背景下定格。整個評析煞是周詳具體。事后我統(tǒng)計了一下,老師用紅色蘸水筆一絲不茍書寫的評語,達700多字。
 
  寧銳老師宣讀完這篇評語后,告知全班同學,寫評語的是閻景翰老師,既是教師,也是作家,筆名侯雁北。
 
  侯雁北!是我尊敬的侯雁北!事后我得知,那時先生不能上講臺,被安排在系資料室工作,但系上知道先生的能力和功底,就讓先生閱改指導學員的寫作課作業(yè)。我的作業(yè)有幸得先生閱批,不能不說是我的造化。
 
  我之所以把先生評述我文章看作是予我的禮賞,不簡單是得到一次表揚,讓我收獲了一份自信,堅定了我走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信心,更重要的,是我在文學前行的道路上,相信找到了一位引路人,相信立雪程門必有所得。對于一個苦苦求索的學子,一個跌跌撞撞往前攀爬的青年寫作者,沒有比這個更幸運的了。
 
  然而很久,我無緣一睹先生真容。
 
  一天,在中文系教學樓前,我看見寧銳老師和一個人正從樓里出來。寧老師突然叫住我,說:“來來來,白志鋼,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閻老師。”
 
  對于閻老師,那個筆名叫侯雁北的人,我曾在腦海勾勒出這樣一副形象:挺拔的身板,銳利的目光,高聳的鼻梁,精致的額頭和下頦,舉止瀟灑,風度翩翩。讀他那些灑脫清新的文字,這樣一副形象已在腦子形成,但站在寧老師身邊的這位中年人,個頭不高,面容有些蒼白,即使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仍顯得很是瘦削。知道他不過四十多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很多,身型似乎還有點佝僂。貼近想象的只有眼睛、額頭和下頦。眼睛不大,卻目光深邃,額頭飽滿,下頦突出,有種堅毅的力度。寧老師告訴先生,他欣賞的那篇寫“老書記”的文章就是我寫的,先生向我點頭,以微笑的神情看著我,沒有說話。那時,我緊張得說不出話,卻希望先生能給我說點什么,哪怕是一句鼓勵的話——但沒有,先生什么也沒說。事后知道,先生就是這么種性格,內(nèi)斂,少語,他對我并沒有多少了解,只讀過我一篇寫作課作業(yè),該說的,已在評語中說了,其他的缺乏針對性的虛話套話不想說,干脆就不說。
 
  但總算認識了先生,有了接觸。也就少了顧慮,后來專門拜訪過先生,在學業(yè)上得到先生的指導。上大二的時候,我寫過一篇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大學生“上、管、改”的小說,即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小說題目叫《改造》,寄給《陜西文藝》(即《延河》,當時更名為《陜西文藝》)。編輯部很慎重,把稿子打印出來,組織陜西師大、西北大學兩校中文系學生代表討論,傾聽意見,后又把打印稿送陜西師大中文系,要聽聽老師們的看法。這等于給系上的老師們出了個難題,工農(nóng)兵上大學、管大學、改造大學,是個新生事物,小說寫工農(nóng)兵學員對舊大學的改造,對舊知識分子的改造,現(xiàn)在要讓一幫被改造對象對小說表態(tài),這于他們是很有風險的,當時我不知道老師們對小說提了些什么意見,編輯部最后沒有發(fā)表這篇小說。陜西師大中文系蘇成全老師事后和我有過交談,說中文系看稿的老師有他、馬家駿、張登第、閻景翰等,大家覺得小說在沖突的設計、人物的把握上,沒有準確概括校園的實際情況。當時心里有些懊惱,但后來形勢的發(fā)展很快讓我多了一些反思,我從一個對“上、管、改”的擁護者轉(zhuǎn)而成為一個懷疑者、反對者、批判者,以至于后來寫出泣血含淚的《沒有繡完的小白兔》。我的這種轉(zhuǎn)變,不僅關(guān)乎寫作上的進步與突破,重要的是關(guān)乎思想認識和政治立場的撥亂反正。我感謝老師們?yōu)槲野咽刈 陡脑臁愤@一關(guān),沒有讓我陷入“四人幫”文藝的泥沼中。我要感謝的人中,自然包括閻先生。
 
  1976年我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而先生的所謂歷史問題仍然沒有澄清,還在資料室工作。先生是個慢性子,走路、說話,慢慢吞吞,從不起急,對他的處境也不見有多么上心,該干什么干什么,一副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后來我知道,拖拽在先生身后的歷史問題,是他在禮泉縣讀初中時,曾集體加入過三青團,那時他年方十五六歲,還是個懵懂少年。但他在二十歲就投身革命,參加彭德懷、習仲勛領導的一野,在政治部文工團任創(chuàng)作員,那時,他就寫了《西進途中》《水》《關(guān)于青海的“花兒”》等,刊于《群眾日報》《甘肅日報》《新民主報》。先生的經(jīng)歷,解放初期即有政治結(jié)論,但長時間內(nèi)得不到公正對待,但他不計較一任命運的擺弄。在與先生交往接觸中,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從容坦然,特別是看到他那靜如秋潭般的眼光,我相信,先生不是隨波逐流,只有具有信仰的人,才會在命運的顛簸里守得住那份篤定。
 
  1977年,陜西師大中文系師生接受《烽火春秋》續(xù)集寫作任務,先生和我都被抽調(diào)到寫作組,共同在禮泉烽火待了數(shù)月時間。一同被抽調(diào)的老師還有馬家駿、王志武等。同學寫作水平有高有低,寫作組把寫作能力較弱的學員分配給先生,這樣先生的工作量勢必會增大,但先生毫不在意,極盡心力,認真輔導每一個學生,認真對待每一篇文章,等于把大學的寫作課搬到烽火的田間農(nóng)舍。后來大部分師生撤回,省委宣傳部安排鄒志安、賈平凹和我繼續(xù)從事《烽火春秋》續(xù)集的寫作,此前先生對很多學生寫烽火的文章都有精心的修改,這些浸潤著先生心血的文章最后成書時都收了進去。
 
  在最后編輯《烽火春秋》續(xù)集的文章時,仔細看著先生留在學生一頁又一頁稿紙上的修改字跡,不由得又想起先生對我寫作“老書記”那篇文章的批閱。先生教我,恩禮以勵,而先生教澤宏敷,曾接受他禮饋的學生,誰又能算清有多少?
 
  直到1977年底恢復高考,七七屆學生入學,先生才甩掉了身后的負累,重登講堂講學授課。
 
  在中文系名師中,我曾經(jīng)擔心兩位先生的身體,一是霍松林先生,一是閻景翰先生。當時系上辦了個青年教師回爐深造班,霍先生給我們講古代文學,他患有肺氣腫,講著講著就接不上氣,從書袋里拿出一支氧氣噴筒,張開嘴向里噴,緩過勁來接著講。剛噴完氧氣,接著他就會點燃一支煙,而且不是什么好煙,兩毛六一包的“大雁塔”,邊抽煙邊講課。閻先生干瘦,面色蒼白,也抽煙,從不見高聲大氣說話,走路腳步沉緩,外形顯得比真實年齡要老很多。兩位先生的身體,可以說都不算好,歲月無情,命運會不會假他們以高年?
 
  事物的發(fā)展出乎人們的預料,兩位先生后來成為中文系的老壽星,霍先生去年在九十七歲高齡上鶴歸,閻先生今年九十一仍健在。閻先生做人通透,活得大氣,世間大事,從不糊涂,而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是非又從不介意。紅塵滾滾,牧心靈于蘭若凈土,世道紛紜,觀變幻于云卷云舒,持守一份真我,寫意人生春秋,天行健,仁者壽,閻先生的生命之樹,雄哉偉矣!
 
  認識先生,是先生教我作文;懂得先生,則是先生教我做人。先生教我,幸莫大焉!
 
  《光明日報》(2018年12月14日14版)
原文鏈接:http://news.gmw.cn/2018-12/14/content_321647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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