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齋詩話】

　　作者：林岫（中華詩詞研究院顧問）

　　禪詩，用詩歌文學(xué)語言表述禪意，別為一體。如果禪意兼得詩味雋永，捧卷一讀，也能激靈啟智，似拈花一笑，會心妙契。

　　禪，梵文“禪那”的略語。其意有種種釋解，簡單地說，就是一種智慧的修行。因其禪意表現(xiàn)方式不一，故有禪學(xué)（宗教）、禪詩（文學(xué)）、禪畫（藝術(shù)）等。

　　松陰石畔讀禪詩

　　清香溢遠(yuǎn)陳光林/繪

　　世人愛讀禪詩，一則放松繃緊的“俗身諸多塵網(wǎng)苦厄”，化解煩惱束縛；一則接受禪慧的啟迪，活躍創(chuàng)造性思維，忽覺“活潑坡地”聰明許多。人生不易，放松和聰明幾分，不啻透徹了幾分。如此修得慧燭長明，幸獲指點和陪伴，正可受用一生。

　　詩無禪意，不得謂禪詩。禪詩，有僧作和非僧作兩類，前者或稱偈詩、釋子詩、釋梵詩，后者或稱“似禪詩”“味禪詩”。近期分類比較寬松的學(xué)者，也有將佛門釋子所作籠統(tǒng)歸屬禪詩的，如此擇取自然方便，總以直取禪髓為好。

　　詩人游歷古剎松院，留連殿宇幽徑，興致賦筆，譬如唐張祜《題虎丘東寺》的“寺門山外入，石壁地中開。仰砌池光動，登樓海氣來”，司空曙《經(jīng)廢寶慶寺》的“古砌碑橫草，陰廊畫雜苔”等，縱然寫出佛門森嚴(yán)氣象，可當(dāng)?shù)怯[記游詩讀，終歸缺少禪趣。還有一些與佛門名師住持交往的感舊寄贈之類，譬如唐皎然《懷舊》的“一坐西林寺，從來未下山。不因?qū)らL者，無事到人間。宿雨愁為客，寒花笑未還?？諔雅f山月，童子念經(jīng)閑”等，若無妙諦點醒，叩擊靈心，也很容易掠眼即忘。

　　禪詩中直抒禪意者，大都有明心見性的意思?！毒暗聜鳠翡洝丰屒屐o空廓，“法性本來圓明，病愈何須執(zhí)藥？了知諸法平等，翛然清虛快樂”，虛實相生，閑逸出得警峭，信說法亦能跳脫。

　　文人墨客偶有悟覺，揮毫賦詩，能暫為耕硯彌陀，令佳詩靈慧，往往禪味盎然。宋楊萬里《送德輪行者》，詩曰“瀝血抄經(jīng)奈若何，十年依舊一頭陀。袈裟未著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前半首寫德輪行者在寺廟虔誠苦苦奉獻(xiàn)，事業(yè)未進(jìn)，語含體憫。后二句，用語慰藉，遞進(jìn)漸入之法。此詩向獲盛贊，的是絕唱。

　　松門機(jī)鋒應(yīng)對，多以問答機(jī)趣下得偈語?！毒暗聜鳠翡洝酚浻兴未Ｖ蒽`峰志恩禪師應(yīng)對事，說“有僧問‘如何是靈峰境’，（禪師）答曰‘萬疊青山如饤出，兩條綠水若圖成’。又問‘如何是境中人’，（禪師）答曰‘明明密密，密密明明’”。應(yīng)對語簡意隱，識見精醒。密密，有隱蔽意，暗也。“明明密密”，即明明暗暗。靈峰勝境山水青綠，嶄然色相，過客閱覽此境，容易一目了然；“境中人”，是紛紛世態(tài)百相，明暗虛實，有得見亦有不得見者，故而最難認(rèn)知。如此回答，其間深刻意蘊點到為止，終是轉(zhuǎn)身回眸，解頤者有境界，懵懂者無境界，何須贅言。

　　一般讀者不習(xí)慣松門這種“指東說西，透辟一層”的表述，或謂禪詩“言意失聯(lián)”“貌似湊句”，其實細(xì)心體味，如同靜品佳茗，沸湯初過，啜之，未必美勝，待到浮氣漸退，二湯三湯佳候，方才味出本色本香，“一甌春雪勝醍醐”（南宋李南金句）。

　　據(jù)《唐書》，朗州刺史李翱曾請教藥山惟嚴(yán)禪師，問“如何是道”。惟嚴(yán)答“云在天，水在瓶”（意示天地俱自然即道，道無不在者），李翱聞之，得偈詩曰“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無余話，云在青天水在瓶”。禪詩精彩者，或閑筆隨興，縱滿紙人事閑情，也能回瀾矯起，莫非見道?！段鍩魰肪硎庞浤纤螐缴侥苋仕伦陉酱髱熁卮?ldquo;心佛俱忘時如何”，曰“賣扇老婆手遮日”（說賣扇老婦人禪慧未開，不解把扇遮陽，卻用手遮陽，自棄“方便”）。初聽，覺得膚淺可笑，細(xì)味，能小有覺悟，也是學(xué)會善待社會和艱辛踐行的人生的開始。

　　有些禪詩，因別具清寂的悟趣，平淡出奇，頗有聲響，素為儒釋吟誦同賞。例如元代釋良琦的《題蘭蕙圖》，“蘭蕙生深林，結(jié)根同芬芳。綠葉緣風(fēng)轉(zhuǎn)，群葩耀春陽。飄飄青霞袂，燦燦雕玉珰。貞哉不自獻(xiàn)，宜為王者香。念彼君子德，比之惟允當(dāng)。持以遺所思，交好勿相忘”，下語圓健，崇德善及愛物，“四大皆空”的釋子能夠動情真摯，儼然一派儒風(fēng)，當(dāng)屬難得。如果援比北宋大儒東坡的《上元過祥符僧可久房蕭然無燈火》，讀至“門前歌鼓鬧分明，一室清風(fēng)冷欲冰。不把琉璃閑照佛，始知無盡本無燈”，也會隨著東坡的自述遺憾感到一種認(rèn)知的升華。佳節(jié)不遇，可久僧室清冷欲冰，蕭然無燈；掃興就是遺憾；倘無缺憾，焉得圓滿？于是，退而自我化解，始知善緣無盡，天地明澄，原本無所謂燈之燦然與否，隨緣知足，有悟覺則長生歡喜之心。于是，失而有得，東坡一快。

　　儒釋同賞，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審美體驗，故而千秋文化史上歷代都不乏儒釋明慧仁善共修并同倡詩書畫的風(fēng)雅盛事。大釋名僧頗多窮苦出身，蒲團(tuán)修行中普遍兼修文史，又最耐寺齋苦讀，加之持缽游歷大江南北，眼界胸域皆有擴(kuò)充，故執(zhí)著以詩文慈悲說法的，修煉多年，都能以詩理禪?！缎〔蔟S詩話》記有唐咸通（860-874）真覺大師義存事。義存大師住福建雪峰，創(chuàng)廣福院，弟子跟從多達(dá)千五百人。其詩骨格清峭，不但殊少蔬筍氣，尤多膽識奇氣，有書感律詩曰：“光陰迅速暫須臾，浮世何能得久居？出嶺年登三十二，入閩早是四旬余。他非不用頻頻舉，己過還須旋旋除。報與滿朝朱紫道，閻王不怕佩金魚！”出家人惜己自省猶可，憤而慨世，直指臺閣朱紫權(quán)貴們“他非頻頻”，竟然敢逞文勇之氣，也是萬中無一。特別是結(jié)尾二句，警戒如果作惡太多，閻王是不會因為權(quán)貴們佩戴了“金魚符”（古代三品或四品以上官員配飾金魚符）而昧法不懲的?？烊丝煺Z，固然本于他“眾生平等”“人無生而貴賤”等一貫教義，但《大乘贊》的“慈心一切平等，真如菩提自現(xiàn)。若懷彼我二心，對面不見佛面”，信是立地摩天的根柢。

　　塵俗時有“善仁者怯弱”的陳見，以為松院佛門慈悲為懷，“避惡彌陀”（逢著罪惡只能念叨阿彌陀佛），其實歷史上的真佛良僧都嫉惡揚善，能自樹氣骨，平素宣教養(yǎng)德，深居簡出，不過執(zhí)著古風(fēng)藏拙為幸而已。元末明初臨濟(jì)宗傳人祖庭禪師《諷時士》的“除卻淵明賦歸去，更無一個肯休官”，至今也擲地有聲。明初扶助燕王朱棣（成祖）即位并開創(chuàng)過永樂文興的名僧道衍（逃虛子），慧通禪學(xué)，又文擅雕龍，武擅兵略，有《逃虛子詩集》等。其禪詩淡泊清新，如“坐久磬聲沉，松堂一燈寂”“行行且復(fù)佇，遙對西山雪”等，掩名讀之，豈料是出入生死百劫者詩耶？其《雜詩》的“遇主固應(yīng)難，何由樹奇勛？白日倏而逝，青云志莫伸！有恩非不報，不報婦人仁”，警醒友朋也是披衷明志。如此膽略識見，豈料是禪林高僧詩耶？功勛卓著而不受封爵，恪守清寂，“心存白云外，跡混紅塵中”，逝去邈然，正正無須回眸的“逃虛子”。最后的人生謝幕，幸得明成祖朱棣親撰神道碑文，令文武百官停朝二日追悼道衍，補(bǔ)筆頗堪慰藉?！睹魇贰防@不過去，錄入列傳，還其俗名，道衍即姚廣孝。

　　詩不警策，不足以傳世。禪詩亦然。

　　明初詩僧來復(fù)（1319-1391），其詩甚得明太祖朱元璋賞識，賜著金襕袈裟，一時榮耀備極。據(jù)明《泳化類編》，來復(fù)剛削發(fā)為僧時，髯須甚長，一日太祖召見，問“汝不欲仕我而去出家為僧，吾亦聽（任）汝。然留（髯）須亦有說乎”，來復(fù)機(jī)警，以詩作答，“削發(fā)除煩惱，留須表丈夫”。二句雖然脫口而出，但不失本分，嶄然有理，“太祖笑而遣之”，暫且放過。后來又召進(jìn)見說法，賜膳既罷，來復(fù)自恃松門無畏，以詩稱謝，詩曰“只園風(fēng)雨曉吹香，手挽袈裟坐玉床。闕下彩云生雉尾，座中金茀動龍光。金盤蘇合來殊域，玉椀醍醐出上方。稠疊濫承天上賜，自慚無德誦陶唐”，語詞含混，惹怒了疑心病嚴(yán)重的太祖，執(zhí)意要斬殺問罪。太祖認(rèn)為，來復(fù)詩中“用‘殊’字是謂朕‘歹朱’”，那尾句“‘無德誦陶唐’謂朕無德則雖欲以陶唐誦朕而不能耶？何物奸僧？敢大膽如此！”當(dāng)初應(yīng)召晉見前，其師？和尚曾以“上苑亦無頻婆果，且留殘命吃酸梨”告誡來復(fù)謹(jǐn)慎，來復(fù)不以為然，時至臨刑悔之莫及，求師上聞。和尚稟奉說“此故偈（詩）”，太祖不信，問偈詩出處，和尚報“原出《大藏（經(jīng)）》某錄某函”，檢視果然。不知暗中如何安排，反正太祖敕令饒之，再次見證了奇跡。君讓臣民死，臣民茍活，嗚呼是早晚事。來復(fù)僥幸存世，古稀后，最終坐胡惟庸黨流案，欠賬總算，賜凌遲死。來復(fù)之死，遺訓(xùn)多多，“松門蜀道普天下，難在窮僧騰達(dá)時”，當(dāng)以為戒。

　　入伏，溽暑難耐，靜坐于松蔭石畔，讀讀禪詩，啟智明心，或有些些悟覺，也能頓入清涼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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