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匿名》是獻給讀者智慧的普遍詩
編輯:楊馥萌 信息來源: 西e網(wǎng)-人民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16-5-9
“午夜的鐘聲敲響———骰子被擲出的午夜。伊紀杜爾走下樓梯,以人的精神走向事物的深處:進入他所是的那種‘絕對’?!?
伊紀杜爾,一個孩子,一個古老的純粹種族的后裔,厭倦了靈魂被釘在時鐘上的生活。在午夜,他將骰子簡單地一擲,產(chǎn)生了一個惟一的、沒有其他可能的點數(shù)。在這個游戲中,骰子必然的落回否定了他偶然的擲出,所產(chǎn)生的點數(shù)變成不會改變的絕對。于是他的靈魂控制了時鐘,他的感官不再有任何偶然,以這樣一種方式,他實現(xiàn)了種族純粹性的預(yù)言。當最后,他躺進墳?zāi)?,躺進祖先的灰燼:“虛無走了,一座純潔性的城堡遺留于世”。
這是馬拉美寫于19世紀巴黎的一篇自稱的“故事”,不意在曾被稱為“東方巴黎”的上海的一部長篇小說中獲得了回聲。這就是王安憶用35萬字、分上下兩部所寫作的《匿名》,在那里,有一個人,同樣走下了樓梯,同樣走向了事物深處,同樣變成了新的純凈的自我,并同樣在最后躺進了墳?zāi)埂_@個人同樣做著擲骰子的游戲。
這是一枚更為厚重的骰子,它把自然史與文明史鍛造進了物質(zhì)的密度。而當它在《匿名》中被反復(fù)投擲,它跌出文本的界限,變成對《匿名》自身的隱喻:王安憶意欲通過對自然與文明的考古,讓讀者歷史地把握未來的機要。因此,不同于馬拉美的故事發(fā)端于哲學(xué)的午夜,王安憶的小說開始于歷史的秋天;不同于馬拉美的主角是一個孩子,王安憶的主人公已走入老年;不同于馬拉美的骰子擲出于一個瞬間,王安憶的骰子在反復(fù)的投擲中組合了所有偶然的碎片;不同于伊紀杜爾這個神性的名字,王安憶的主人公是一個匿名者。
這并不是王安憶第一次在她的寫作中讓主人公匿名,但卻是第一次把匿名同時安排于主人公的故事和作者的敘事兩個層面。在故事的層面上,主人公先是在被誤認之后接受了誤認,然后失去了對自己及所有名字的記憶。而在敘事的層面上,王安憶既不為他命名,又多次要求他的名字被追問,但只有一個時刻他聽到,“你的名字就是———年輕人嘴里吐出三個字,這三個字似曾相識?!?
這個被主人公重獲的名字,被書寫出來只是一個關(guān)于字數(shù)的提示。它為所有讀者對這一名字的想象,甚至為所有讀者自身,謀劃了一個可以被任意填充的空缺的位置。它由此變成所有人的名字,普遍的名字,它包含著關(guān)于所有名字,以及關(guān)于名字自身的普遍的哲學(xué):“現(xiàn)在,他,這個三個字名下的他,名字也是人為賦予,為的是區(qū)分這一個和那一個,這三個字處在時間最細最長的拉絲里,也就是說漫長的瞬息,盡頭啊,起頭啊,都是人為的定義,人就是忙著到處命名,下定義,做規(guī)矩,稱其為文明史?!痹凇叭藶橘x予”這一共同特征之下,他的名字被導(dǎo)向?qū)崬槊返乃^文明史?!赌涿吠ㄟ^這一表述自我揭示:對主人公名字的隱匿同時是對文明史的懸置,作為寫給所有人的普遍之作,它同時是指向文明史的批判之書。
在批判的意義上,當主人公的名字歸屬于“文明史”,歸屬于包括著“現(xiàn)在”的“漫長的瞬息”,歸屬于“到處命名”中的一處,那三個字其實又從未隱匿———它們是“文明人”,是文明人中的“現(xiàn)代人”,是現(xiàn)代人在中國的一個最充分的形態(tài)。主人公的出生之地與歷史記憶承載著這座城市的起源,作為工人之子和財務(wù)人員,他經(jīng)歷了大都市在當代中國的全部歷史。在他于新世紀開始的年頭里退休之前,他一直都是大都市的肉身,他“保守、本分、謹嚴”的性格、“歸類的愛好”與“理性的潛思”,為這座“生產(chǎn),交易,組織化和社會化”的城市,提供了恰切的精神形式??墒?,當他在退休后被返聘于一家物流公司,當他在簿記的習慣與思維中,相信文字記錄而不相信電子通訊,知曉物流貿(mào)易卻不知曉它所掩蓋的期貨交易,他成為“生活在過去式里的人”,“完全不了解現(xiàn)在的時代”。這并非因為他不夠現(xiàn)代,而是因為都市過度地現(xiàn)代。當都市在“環(huán)線套環(huán)線”的蛛網(wǎng)中,在編碼和程序帶來的必然性的支配中,日益被“加固,加密,封閉”,留給人的只有“被這城市排除出去”的命運。因此,他必須在小說的開頭,在66歲的秋天,從都市被綁離,進入林窟,進入一座被荒草掩埋、從行政區(qū)劃和地圖上消失的山村;必須在小說的結(jié)尾,在67歲的秋天,在臨將返回都市前溺亡,沉入水底。在那里,都市已陷落在考古層。
從草中的林窟到水底的都市,實際就是從文明的廢墟到文明的廢墟,亦即從命名的廢墟到命名的廢墟。在這些廢墟之上,王安憶發(fā)明了一個特殊的世界:一個居于文明與自然之間的野蠻世界,亦即居于命名與無名之間的匿名世界?!赌涿返墓适?尤其是上部)就在野蠻/匿名與文明/命名這兩個世界之中展開,面對它們之間的平行與對立,王安憶運用了不同的敘事技藝:對文明世界里的故事(主人公的被綁架及他的妻子對他的尋找),王安憶的敘事展現(xiàn)著現(xiàn)實主義的細致與精確;而對匿名世界里的故事,王安憶的敘事彌散著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奇異與神秘。綁架主人公的麻和尚與啞子這兩個“道上”的人,在匿名世界里,卻是作為“一僧一道”的兩個“道”上的人。是啞子把主人公帶入林窟,在那里,主人公中斷了他的生活時間,進入自然史時間(地質(zhì)演變、生物進化)與文明史時間(從石器時代到石油時代);中斷了他的市民經(jīng)驗,進入哲學(xué)的學(xué)習與自我的再生。在林窟中,啞子這位不能言說的道家哲人,引導(dǎo)他經(jīng)驗文字對自然的象形;一位名為二點的成年兒童,作為不識文字的道家哲人,引導(dǎo)他體會語言對事物的命名與限定;最終,一枚經(jīng)由啞子而墜落的骰子,讓他在反復(fù)的投擲中,認識到天地萬物在數(shù)之中的聯(lián)系與統(tǒng)一。他由此“進化”成了“直立的哺乳動物”或“新人類”,同時也成長為新的道家哲人。隨著這個新哲人的養(yǎng)成,《匿名》從上部進入了下部。在下部中,當他因一場大火走出林窟,他成為教育者,傳播語言(普通話),教授文字、數(shù)字以及分類的哲學(xué)。尤其是他遇到一個自名為敦睦的“道上”的儒家哲人,在一種“孔子問禮于老子”的姿態(tài)里,敦睦與他進行著“可道”與“非常道”的問答。主人公已與現(xiàn)代文明決裂,因此當他被現(xiàn)代編碼式管理重新引向都市,他主動進入失足溺亡的結(jié)局,以在“魚語”里揭曉存在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時間的秘密,是時間“流淌,流淌,一去不回”的秘密(《匿名》這最后的表述,就是主人公死于“水”的哲學(xué)緣由)。作為佛家哲人,麻和尚已掌握這秘密。當敦睦在主人公死后領(lǐng)悟了道家式的“回”(這是上部的題旨),儒家式的“來”(這是下部的內(nèi)容),麻和尚看到“只有去,去!”(這是全書的寓意)于是在《匿名》中,現(xiàn)代生活時間匯入文明史時間,文明史時間匯入自然史時間,自然史時間又匯入佛家不可計算之長大歲月。當麻和尚以“一粒菜籽”概括主人公的死,他在暗用佛教“芥子劫”的典故:有無窮的芥菜之籽,它們喻示無盡的劫數(shù)。
這樣的時間使《匿名》對應(yīng)著《伊紀杜爾》的題詞:“這個故事獻給使事物在舞臺上活躍起來的讀者的智慧本身”。而在時間類型的交替與推延中,王安憶對不同層面的知識與表述的征用,又使《匿名》進入了德國理論家弗·施萊格爾所說的“漸進的普遍詩”:
“它的使命是:不僅把詩之所有被割裂的體裁重新統(tǒng)一起來,而且讓詩接觸哲學(xué)和修辭學(xué)。”